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是不是你就不存在。——2017/6/30 四年前,第一次见到H是在一门叫做微纪录片的课上,我们都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坐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我就在他的右边。教授问我们,DLSR(单反)能够拍摄短片意味着什么。他抬起头说,It's the future。毫无表情。 光头,技术男,工具理性者......我的脑子里飞速闪出一串关键词。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光头显然不是。在美帝,光头到处都是的。 就像一个绝顶高手慢慢地靠近,你却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杀气。 第二次的课,教授随机分配搭档,两人一组,当教授把我报出的数字读出来的时候,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到那个依然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光头,定格三秒,只看见他用了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确认了我的存在。教授看我一脸错愕的样子,还以为我没搞清楚我的搭档是谁。 “H,要不你站起来让她看看?” 我赶忙说,不用了,我知道了。然后开始慌乱,第一眼的直觉告诉我的是,这不是一个可以顺利沟通的人。 那一堂课后,我才知道那种直觉的来源。他跟我说,他来自叙利亚。脑子里又飞速闪出关键词,叙利亚、穆斯林、什叶派、逊尼派、内战、奥巴马、巴沙尔、反对派...... H,大马士革大学数学系毕业,国际红十字会为外交官,一年前申请上富布莱特奖学金到美读硕,签证两年。我也可以认为,他是众多流亡海外的叙利亚难民中比较幸运的一个。
我们的任务很简单,用单反采访对方,用影像和声音记录对方,通过一分钟的片子告诉班里的同学关于镜头里的这个人的某些故事,比如:人格特质。
拍片子么,姑娘我拍的专题多了去了,于是,我开始着手设计问题,满满一张A4纸,在问题还没有抛出去的时候,我先问了一句,是不是什么问题都能问。他郑重地说了No。 结果,那张纸上的问题一个都没抛出去。他告诉我,在这里,他没有任何朋友,整个州只有他一个是叙利亚来的。
他拍的关于我的纪录片很顺利,我们在公寓里我的房间里完成了采访内容。我在镜头前为他讲述了一个中国女孩成长的故事,然后烧饭洗碗出门跑步,把所有这个纪录片需要的素材都完成了。他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剪出了那个片子,然后问我,能不能补拍几个跑步的镜头,我说当然可以。
当天早早回到家里换好了衣服,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有事来不了了。我说没关系,但是你要请我吃巧克力。
两天后,在公共报告厅里写报告的时候,他忽然进来,从他的包里翻出一个纸袋子给我。我打开一看,两块德芙,他说,一个是因为他放我鸽子,另外一个是感谢我给他的片子。 我笑着说,你知道在中国,德芙的名字是啥意思啵。
他摇摇头 “Do you love me.”
最后,在课上,他的片子被放了出来。我就知道为什么他要给我第二块巧克力了。他把我想表达的故事完美的呈现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最疯狂的,我看了关于叙利亚的纪录片、读了叙利亚诗人的诗,翻了古兰经,泡了穆斯林的论坛,读了一切关于他的个人背景的新闻和论文,没有人会知道那种每天需要看报纸的国际新闻来揣测一个人当天心情好坏的感受。这个活在两个时区里的人永远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每次他经过我自习的教室总是在我旁边停下来,重新收拾一下他的背包,面无表情问一句“How are you”,然后离开。
我以为我知道得足够多足够了解他就够了,那个永远都完不成的纪录片在我脑子中剪辑过,甚至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剪辑,就够了。
我知道他每天几点起床,早饭喝什么牌子的牛奶吃哪个型号的谷物早餐,喜欢吃什么牌子的冰激凌和巧克力,用什么方法做他的柠檬泡橄榄,知道他出门会走哪条路线,坐在实验室的哪个角落,跟什么人交谈。甚至还清晰记得当他看到美国主流媒体关于叙利亚内战报道的时候脸上那一丝不屑的表情。。。。
某天凌晨从梦中醒来,清晰地在脑子里对依附在灵魂之上的肉身进行了短暂的时空定位,虽然只是片刻的事,但依然能感觉到一种从泥沼里剥离出来的混沌,忽然就陷入一种对死亡的恐惧之中,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恐惧,在小的时候经历过几次,这种感觉一向都是毫无预兆地来毫无理由地去。但这一次,我能用我仅有的一点心理学原理来解释它,这是一种源于一种对控制欲不能满足的痛苦。生活中有太多是超出控制范畴的,就如死亡,是你一生中唯一确定的事,同样也是绝对超出控制范围的。
试图了解他太很久了,我以为有很多东西并不需要语言来传达,就像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他是孤僻的,第一眼我就能感觉到。就像班级其他人跟我说起他的时候描述得一样——他实在是太严肃了。第二次,第三次......每次跟他说话,他的眼睛里传递出的信息要超出语言太多了,看着那双眼睛会让人想哭,那是一种绝望的信息。我承认,有的时候是我的同情心泛滥了,于是很想帮点什么,但又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叙利亚人都一样,他们对于死亡的概念和认知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想象一下,当你的社交圈里时不时就有人被用残忍的方式杀害的时候,当这种事情在这两年里频繁发生的时候,你会怎么看待死亡。我甚至连跟他说什么话都觉得困难,还妄图能帮上什么。
在那次凌晨惊醒之后的第二天,我跟他谈起死亡,试图了解他的信仰。他最后告诉我,不要去想你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在睡觉之前。我不知道他说的我不知道的事情除了死亡之外,是不是还包括了他。
他跟我经常说的话就是,你的问题太多了。其实是他根本就抗拒对话。他跟我说他没有快乐的时候,因为没有人理解他,就连他的家人都没有办法。甚至在一次对话中,他情绪激动地告诉我,他已经受够了适应那些不尊重差异的人,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这是他的生存方式。当这些话跟那个永远矗立在人群之中的光头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太令人心碎。
脑子里有的时候会冒出一些零散的碎片,当我们走过冰激凌店的时候,他淡淡地问,要不要去吃冰激凌。当我不怎么说话的时候,他说,你今天很安静。当我问他是不是我不说话你会觉得不舒服,他说,你不要想太多,你怎么做不会影响到我的情绪的。当他在采访的时候什么都不说把我弄到抓狂,拿起手机拍我,说你戴着耳机的样子很可爱,然后笑起来。当他问我为什么你的指甲只涂了左手,我告诉他因为我的左手不会帮右手涂指甲油的时候,他又笑了。当我爬上卡车拿着相机大笑起来的时候,无意中拍到坐在旁边的车里那个光头拿着手机对着我笑。当他坐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失眠了,当他告诉我他在实验室里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没有离开过,我看着他的眼睛,那种眼神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曾经看过一本诗集,作者阿诺尼斯,叙利亚人。书名叫做《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里头有一篇叫做《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回国前一周他说想要见见我。我们就在学校边上的咖啡店见面了。他不是擅长对话的人,所以大部分的的内容都是关于学习。 确切地说,他是把个人特质藏得很深的人。我想他是很害怕跟我说话的,或者是,很头疼跟我说话,因为我每次跟他说话,他都会觉得我把问题挖得太深。
咖啡店关门后一道回家,一路无言。走到岔路口,我忍不住问,Am I weird? 他说Yes, you are different. 想必是这样开启了对话,所以又一次到了他家。
H喜欢养盆景,五年前他在叙利亚的家里养了一株,但是没办法带过来,所以在这里买了一株,但很快就死了。他还买了本书叫做Chinese bonsai。搞得自己好像很专业的样子。他喜欢养植物让我觉得很意外。他告诉我,养植物就跟你们养宠物是一样的,你必须很留意它,了解它。我说,可是植物从来都不会跟你互动阿。他说,可是你必须非常留意它,观察它。我猛然知道,对于他来说,什么是喜欢或者爱了。
据说,狮子座的男人喜欢一个人,就会非常留意那个人的存在。脑子里忽然冒出北野武的《那天夏天,宁静的海》里头的主题曲——
他每天经过教室,绕过那么多人走到我身边,在我面前把包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再一个个放回去,然后说声,你好吗。 那几次我请假没有去上课的时候收到他的短信问“你今天没有来”。 那几天在实验室里剪片子到凌晨三点钟独自回家,第二天他拦着我追问,你几点回家的,一个人吗? “ 那一次,颁奖典礼过后匆匆和姑娘们离开,收到他的消息“你怎么消失了” 。
他说,能够认识你很幸运,你是班级最有意思的人。Well,有故事的人一直都是最有趣的人。
离开他家的时候,我很想假装帅,扭扭屁股甩甩手,说完白白就走,头也不回。可是回头说白白的时候,见他张开的手,他的身上香香的,暖暖的。妈的。
回到家里在厅里转了好久,上了Facebook,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的短信,我翻了半天的包打开手机一看,在我出了他家的门的时候,他发了条消息“It was good to see you tonight, Thank you for the ring:) Good Luck and be safe." 他说他也很喜欢我,但是我很快就要离开,对于离开的人来说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我说,这就够了,我喜欢你。
他的故事一直还在我的脑子里不断重新剪辑,开篇是这样的,H在拿到美国的签证的第二天,警察闯进了他家,把他带走了,那一天是他三十岁的生日。。。。。结尾是这样的,H的计划完成了,流亡在外的叙利亚人回到了那片他们熟悉的土地上。很俗套对吧?开头已经发生了,结局还在迷雾之中。
临走的时候,我把戴在链子上的平安扣摘下来让他替我保管着,他问我说,它真的会保佑过你平安吗?我说,可能是吧,你不用相信这些,只需要替我保管它。穆斯林是不可以相信别的宗教或文化里的信仰的,他们不会寄寓意或神性在任何动物或者有形的东西上,他们只相信安拉,安拉是没有形体的。
其实,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希望他能平安。
这辈子喜欢的人可以有很多。但心疼的,就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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