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我来谈谈孕妇跳楼这件事

转载至西安交大黎荔老师的微博。
近日，“待产孕妇疼痛难忍，要求剖宫产遭拒后跳楼身亡”的消息在网络上引起热议。
事发后，医院家属双执一词，网络上已站成两大纷争阵营，事件的真相扑朔迷离成罗生门。榆林市第一医院发表声明称，该产妇坠楼是因为家属多次拒绝试试剖宫产，最终导致产妇难忍疼痛、情绪失控跳楼自杀。产妇丈夫延壮壮则全盘否认了院方的说法，其接受《法制晚报》记者采访时称，当时曾同意剖宫产，并曾打电话托人找关系进行剖宫产，未发现妻子有任何情绪异常。



要问我怎么看这件事？依照榆林第一医院公布的资料，在整个过程中，产妇曾三次要求剖宫产，但均遭到拒绝，暂且不论拒绝的责任方是谁，在公布的护理记录中，院方描述产妇对待顺产的态度是“极不配合”。我相信这“极不配合”四个字是真实的，所以，我既不相信医院故意不给剖，也不相信家属死活不肯剖，我认为医院和家属应该是高估了孕妇的承受能力。
人生人，吓死人，本来就是鬼门关走一遭，什么意外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生孩子的疼痛本来就是非常态的疼，到达人体承受极限的疼，更何况这个产妇出现了明显的产期躁郁症，情绪非常不稳定。要对她的情绪进行有效安抚，要不来自于医生和护理人员的专业能力，要不来自于家人至亲的心理安慰，显然这两方面都没有做好，都严重缺位和失职。无论理解为下跪还是下蹲——这是今天大家就视频资料所引发的激烈争议，其实都足以证明产妇马茸茸已经无力再进行顺产，顺产是需要意志毅力和足够体能的。医院和家属唯一没有出入的共同说法，是肯定了马茸茸本人想要进行剖腹产的强烈意愿。可她为什么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呢？她为什么最后艰难地爬上1.3米高的窗台，带着无限的绝望和痛楚离开了这个她再无丝毫留恋的世界？现在医院家属都在推卸责任，都在公关，都在拼命撇清，谁能理解死者的感受，从丈夫婆婆、主任医师到产妇母亲都看不到悲痛的情绪，只是在力证自己非过错方，人人都在自保。



无论如何，生育和死亡最见人性，无论是哪一方面的冷漠，都是将活生生的这个女人视同为一个被使用的子宫。她其实是一个年仅26岁、本科学历、有正式工作、身为中珙黨员的女子，为什么这一切依然换不来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利？医院一直在和家属做各种沟通，讨论在一旁哀哀呼痛的她的命运，好像她是一个物件一样，却对她的意见，视而不见。无论家属和医院谁对谁错，无疑有人把其他的重要性，置身于这个绝望呻吟的生命之上，为什么都在决定处置她的命运而不考虑她的真实感受？
我想，谁是压倒产妇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医院拒绝和家属拒绝之间，她对医院拒绝不会是绝望，而应该是不满与愤怒，但对于家属的不断拒绝，则会是心如死灰、绝望无告。我还注意到，在那个过程中，亲妈一直很边缘地远远站着，没有软语安慰，没有问长问短，没有感同身受、担心害怕，有个镜头感觉亲妈一脸的嫌弃，觉得女儿这么叫疼、公开求助，很丢人似的，脸上带着女儿不懂事的不屑感。我之前看视频愣是没发现这个人，还以为是个路人呢！产妇没有什么话语权，她母亲也如出一辙。也许亲妈认为女儿出嫁了，就成了婆家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怕在婆家被欺负了伤害了父母都无权管。



再大的疼痛，也疼不过对身边人的绝望。个人意志被轻易抛弃，肉身沦为生育工具，这才是这件事中最可悲的。从自杀心理成因研判，家属要剖医院不让剖的话，产妇不是应该去跪医生吗？不是要在医院大吵大闹求救吗？产妇已经极其不配合生产了，她要拿出最后的力气闹肯定会成功，在医患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医生愿意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可为什么她一而再、再而三走出待产室找家人沟通？她想再熬下去可根本就熬不住、拼命哀求（不管下跪还是下蹲，这个细节根本不重要）的是谁呀？哪个才是她轻生的主因难道不明确吗？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人什么情况下会自杀？只有心寒绝望、彻底崩溃才会自杀。产妇并非死于医疗事故，而是死于绝望。这种求助无门的绝望击溃了她。在她最后走出待产室后，没有再去找家人，而是直接进入待产室对面的备用手术室跳楼身亡，怀着一尸两命的惨烈决心。事实再怎么反转，两条生命已经不可能再回转了。

说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并不过分，孕产妇死亡率之高令人无法接受。据世界卫生组织调查，全世界每天约有830名妇女死于妊娠与分娩有关的并发症。据推测，在2015年大概有30.3万名妇女在妊娠和分娩期间及分娩后死亡。一个女人愿意为男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个男人，并且要将这份爱延续。尤其最后痛苦的生产过程，让她甘冒风险从死神手里走了一回。所以，身为男人只能珍惜这份付出。生孩子这件事，在谨遵医嘱的情况下，必须充分的完全的以产妇意愿为主。
记得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中有一个“鸟”的意象，那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是小说主人公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命运的象征，也可以理解为那个时代女性命运的象征，这与其说是一个飞翔与逃遁的意象，不如说是一个关于死亡与囚禁的意象。张爱玲命名的“碧落”这样一个女性名字，也让人想起一首绵绵长恨的古诗《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种传统女性被深藏被禁锢被限制被封锁的命运，怎么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在神州大地上演？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一句著名台词：“有一种鸟儿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翼上都闪着自由的光辉。”什么时候中国女性才能在追求男女平等的道路上，拿回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最起码不至于在一个女人最脆弱、最危险的时候，只能将生命托付给别人，无法自己做主。当家属与医院还在互相推诿，而产妇本人，带着生育的神圣职责，却无法决定自己的生命的你，已变成了一只鸟儿凌空飞去，你的每一片染血的羽翼上闪着从未有过的自由光辉了吗？记住下一辈子不要再做女人！女人的身体真正由她自己做主，女人的生命价值大于其生育价值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遍及于这片莾莾苍苍的古老大地？父权体制对女人身体权的计划性、强制性剥夺什么时候才能消除？如果女人的子宫只能贡献给了国家和男权，无助无辜地把自己置身于巨大危险中，未来谁还愿意怀孕生孩子并且一胎二胎？
要知道一个绝望的女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在女人致命的柔软里，隐藏着最硬的神秘之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