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论越剧《苏小妹》金美芳之秦少游

          苏小妹与秦少游的故事，在民间一直广为流传，尤其是洞房花烛夜三难新郞的热闹精彩，更为人们津津乐道。大家实在是爱极了东坡、爱极了少游，爱到觉得这两人如此文才，不成一家实在太可惜了，因此硬是凭空创造出一个才女苏小妹，然后让她与少游结成美满姻缘。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看得多了，未免觉得千篇一律、面目模糊。这部剧也是才子佳人，但却给人很不一样的感觉，金美芳、张月芳两位老师把小儿女情态表演得生动活泼，仿佛才子佳人从故纸堆中走出，从民间传说里实化，具体成了眼前这对回肠百转却又顽皮可喜的少年佳偶。尤其是金老师所扮演的少游，每一出场真是满室生辉，那玉树临风的身段、那修眉俊目的扮相、那文采精华的态度、那行云流水的唱腔，把个年少成名、才高气盛，却又珍重知音、情深一往的才子，刻画得实在是令人心动心折。        

        剧中最可喜的一段，是以文为聘、投稿定情。少游赴京赶考，正值小妹以文择婿，于是投稿入府。虽然对自己的文才自信满满，却不知小妹会如何品评，不知能否得遇知音，因此难免心怀忐忑，但出于才子的孤傲，却偏要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东坡故意相戏，只说小妹已然择中佳婿，文才堪称第一。少游顿时满心不服：同辈之中，难道还有人比我更胜一筹？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好连连追问此人是谁。这一段“走江堤踏蹊径极目长空，涛声起波光闪帆影重重”，金老师的亮相真是令人惊艳，把少年才子的孤高自诩，以及渴盼知音的忐忑不安表现得入木三分。待见到文稿上小妹的批语，方知原来是自己，少游不由得大喜过望，既喜自己雀屏中选，更喜小妹灵犀相通。此时金老师那一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的可爱神态，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喜欢。那一声美滋滋的“是我，是我啊”，把个少年才子傲视同侪、拔得头筹的自矜与喜悦表达得淋漓尽致。

         正在欣喜之际，却来了个自命不凡的伪才子方若虚。他以己度人，言说小妹容貌丑陋，力劝少游不要迎娶。少游大为反感，凛然反驳：花无百日美娇容，人无百岁好风姿。少游若娶苏小妹，敬她贤妻女才子。然后金老师袍袖一拂，眉眼一哂，一句“人生得逢一知音，此间欢爱你不知”，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少年才子的孤标傲世，以及对于伪才子的满心不屑。他告诉方某，东坡戏言不可相信，小妹容貌断断不丑，纵然果真如此丑陋，少游我也绝不后悔。金老师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真是演活了一个人品高洁、心地清明的少年君子。 

        最动人的一段，是撕扇断情、相思相叹。伪才子听了少游之言，惊觉自己上了东坡的当，于是略施小计加以离间。小妹误会，撕扇奉还。然后一个在香闺自怜，满心以为所遇非人、芳心错许；一个在寓所惆怅，完全没有丝毫头绪、满腹迷惘。小妹唱来，是低柔婉转，又是怨恨又是羞恼；少游唱来，是字字长叹，又是委屈又是凄伤。小妹自怜，是风声雨声连夜催，回肠九转恨悠悠；少游自叹，却是孤馆寒窗人不眠，悠悠情思绕妆楼。每当看到这段，我都会想起宝黛闹了别扭之后，一个在潇湘馆迎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的样子，真个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听闻坊间传言小妹许嫁方公子，少游又惊又气，便要到苏府当面理论，但转念之间却又止住了脚步。一句“君子自尊又自重，衔玉求售丧名声”，唱出了少游的生性高傲、爱惜羽毛；“何况她花开另有主，我岂能棒打鸳鸯为自身”，则唱出了少游对小妹的尊重与成全。“纵然小妹变初衷，少游不做负情人”，唱出了少游的一片痴情、不负初心；“从今后沦落天涯断肠客，梦中鹊桥会知音”，则唱出了少游的伤心失落、满腔怅惘。真是小儿女好事偏多磨，有情人情重愈斟情。 

        然后便是剧中最有趣的一段：寓所相见、冰释前嫌。少游的僮儿气不过，自己去到小妹家里要讨个公道。几句话说下来，小妹顿生疑窦。她乔扮男儿，前去少游寓所，意欲探个究竟。此时少游已经中了状元，但却依然闷闷不乐，强作欢颜。小妹一见少游并非当日那个狂徒，登时知道是自己误会，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她没话找话，旁敲侧击，字字句句尽是试探之意。少游从没精打彩、勉强应付，到惊奇诧异、满腹迷团，最后恍然大悟“此刻少游座上客，莫非是，东岳道观撕扇人”，一念及此，真是蓦然间喜从天降。情思萦绕的小妹就在眼前，他顿时喜不自禁。待要立刻上前相认，却又不明小妹来意，只好强自止步。 

        接下来的一路对答，小妹是明知故问、顽皮促狭，少游是佯作怒容、暗藏笑意。金老师用一连串生动的小表情、夸张的小动作，把个才子开始相见时的没情没绪、认出小妹后的心花盛开，佯作不知的窃喜得意、顺水推舟的调皮捉弄，表现得活灵活现、恰到好处。这一对小儿女嘴角含嗔、眉梢带笑，言来语往、你试我探，实在是有趣至极，令人沉迷其中，百看不厌。 

        最精彩的一段，当然是洞房花烛、三难新郞。少游自负才学，又正值双喜临门，于是新婚之夜在酒席上吟诗作词，大展奇才，兴正酣时被岳母催回。他满心欢喜来见新娘，却被三道试题挡在了门外。前两道试题轻松过关，最后一道对联却卡了壳。他搜索枯肠、才穷智尽，直急得满头冷汗涔涔而下。眼见得将交四鼓，他不由焦急万分：只见夜色迷茫灯已残，可笑我新郞犹在新房外。此事若被旁人知，状元脸上少光彩。小妹心疼少游，传话让他随便对个对子就算过关。少游大喜，刚要下笔，转念一想却又担心被小妹耻笑，硬撑着说自己满腹经纶，定要对出个绝妙对子让小妹开开眼界。丫鬟进去回话，他在房外屏息侧耳，细听动静，一副死要面子下不了台的大男子模样，实实在在令人发噱。

         机灵的僮儿见状不妙，赶紧跑去请来了东坡。东坡投石入水，少游茅塞顿开。好个金老师，但见他正在徘徊的身形猛然一顿，脸上的表情忽然凝滞。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弯腰再投一石，神情由若有所悟，到灵光一闪，逐渐面露笑容，最后直至欢喜万分，其中还掺杂着自嘲、惭愧、释然、得意等诸多复杂情感，既有反复推敲终得佳句的喜悦与兴奋，又有好不容易终于过关的庆幸与自惭。这种感觉我想每个受过考试折磨的人都会感同身受，反正我每次看到这里都会以身代入，在松了一大口气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一边咧开大嘴开心地笑，一边摇头晃脑暗自庆幸。金老师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内，把这种种复杂情感依次展现在眉眼之间，对人物心态的揣摩实在是精准到了姥姥家，其深厚的表演功底、细腻的表演风格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最后当然就是大团圆了，但调皮的少游还是不让人省心。他终于对出了绝妙好对，又是欢喜又是得意，便又抖起了架子，大模大样地坐在新房门口，要求新娘出迎。小妹心下钦佩，又念及少游徘徊半夜冥思苦想，于是娇羞出迎。少游一边点着头儿，一边跷起脚儿，满面春风、洋洋自得地看着小妹。小妹一见之下，含羞带嗔，水袖一拂，少游顿时哑然失笑，立即起身。看来少游夫纲不振是肯定的了，谁让他爱煞了小妹呢。当然了，两人是高山流水得遇知音，从此后金风玉露一相逢，赌书消得泼茶香，此间欢爱我等俗人也只有欣羡仰望的份了。 

        这部剧以后，少游于我，再也不只是一个名字。他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他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般般情思、种种愁绪，都深深刻上了金老师的印记。少游因金老师而得以生动具体，金老师因少游而得以留影长远，大爱少游、大爱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