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维吾尔语发音Hotan，汉语音译更接近于“胡丹”，胡地有丹珠，美玉世无双，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比“和田”更贴切且具诗意的名字。关于这里，我曾无数次冒着风沙穿越塔克拉玛干，无数次徘徊于日渐干涸的玉龙河床，又无数次带走沉重而坚硬的石头，留下轻盈柔软的梦。总想着为这座小城或这条老河写点什么，可每次寻玉之旅都满是艰辛疲惫，等到身心都能够静下来，捧着茶盏慢慢回想，却只能拾得一地记忆的碎片，如同河坝里的卵石，星星点点，难成章法。闭上双眼，我依然能闻到总闸口空气中呛鼻的尘土味儿，依然能听到吉雅的沟渠流淌着浑浊的泥水，岸边古丽描着浓重的眼影经过，放羊的巴郎偷瞄了一眼又一眼；夜市上弥漫着烤肉的浓烟和卡瓦斯的清香，装甲车往来巡逻，武警荷枪实弹地经过，路边卖瓜的胖女人哼唱着一首关于故乡的歌，歌词里面有星星和泪水；此时玉龙河上一定又起了风，风沙入眼，这一眨眼，巴扎上熙来攘往的喧嚣就恍若隔世。
玉河沧桑，不尽求索。我在地图上标注出上下游所有关乎玉石的地点，却无法只用一篇简单的文字交代这整条河的故事，我也只有零碎述说，尽力描摹，以个人的足迹和视野，带玉友们逛逛巴扎，看看石头，走一走古老的玉龙喀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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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路过的时候没能吹走，这个城市太厚的灰尘。和田地区很少有云朵，唯一能遮蔽阳光的是骤起的风沙，只要有风就会有扬尘，玉龙河上天地混沌，昼夜难分。大桥已经维修了很久，仍是没有通车，原先桥头的两个巴扎也合二为一，冬春二季河里水少，可以横穿河坝渡河，夏秋时分水流渐涨，人们只能绕行拥堵的二桥去往大桥玉石巴扎。来过和田的玉友一定熟悉大桥巴扎，昔日高耸的招牌也因修路弃在路旁，这里日日喧嚷，红火非凡，周五和周日尤为热闹，维族玉石商贩们开着汽车、骑着摩托甚至赶着驴车从十里八乡而来，为的是能把自己手中的石头卖个好价钱。大桥巴扎沿河岸设立，主要有四排摊位，两路通道，从上午十点开始持续到下午两点，人多的时候挤挤挨挨，各色玉商在摊位前来回看料砍价，卖酸奶和水果的小贩在人群中流窜，摆摊的阿达西人手一个塑料喷壶，为了让石头好看，不停地往摊位上呲水，太阳出来的时候，水雾在阳光下就变成了一道道彩虹，和摊位上的石头同放异彩。巴扎上最热闹处，一定是刚出了新的垃圾料通货，一大群人把摊位围的水泄不通，他们捧着石性很大的石头喋喋不休，垃圾料的火爆大体是因为门槛低且风险小，几十块钱的东西买起来轻松也容易出手，就算卖不掉也压不住什么资金，而巴扎上的好东西永远曲高和寡，卖高档料子的摊位前冷冷清清，能看得懂并且买得起的人太少，我相识的几位大户坐拥很多高货，却总与巴扎上的热闹格格不入。在巴扎上买料子就像一次长跑，节奏很重要，压抑住自己初来乍到的兴奋，逐渐适应强光下严重失真的白度，将市面上的石头与价格做个大致了解，暗自核准自己心中的价格体系，再从一两个有把握的小东西开始花钱，由浅入深，方能不乱。即便这样，能否遇见合心的石头也是全凭缘分的，巴扎上从来没有势在必得的英雄，就算你捧着重金而来，未必能够如愿花得出去。每次来和田，苏州的朋友都会问我：“买的怎么样？”这句话并不是在关心市场价格，而是在问：“钱花的顺利吗？”说到缘分，上图这块颇有特色料子就是个例子，我于今年4月20日在巴扎上遇见，那时候它刚从料场被挖出来，外形像极了一架潜水艇，如果雕刻的话要从那块僵开始设计，题材从蝉、鞋子到竹笋，空间无限，定能出彩。当时看这批通货的人比较多，环境嘈杂，我问过价之后就放下，打算过一会儿再来谈，可是等我转过身却再也找不到它了，21号下午我将赶去且末，在巴扎上找了一上午依旧无果，我只能安慰自己缘分未到，于是带着遗憾离开了和田。7月中旬，当我再次来和田看料，竟然在巴扎上偶遇了它，虽然转过一次手，但价格仍然在我看到的范围之内，于是稍加排档子就拿了下来，欣喜之余，也感慨这失而复得的缘分。人生何尝不是这样，我们感怀每一次相遇和分离，在意每一次得到与失去，可是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因缘安排，没有谁能精心设计自己的全部人生，而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踏实行走，用心感受。巴扎上并不完全是籽料，光怪陆离的东西很多，有上百公斤的卡瓦石，有开好窗的乳化玻璃，有几可乱真的高仿青海料，还有上图这一堆“戈壁料”，当然，都是山料造假。偶尔还会有阿达西把你神秘兮兮地拉到僻静处，然后给你讲一个新鲜的故事，要么是他从料场偷出了一块玉石打算低调销赃，要么是他在河坝里走了狗屎运自己挖出来一块红皮白肉，要么是他哥哥身患绝症打算低价处理手上的好石头，那坚定的语气和诚恳的神情，会让你觉得我的天呐，老子要发大财啦！可是如果你仔细看一看他们手上的石头，你会发现绝大部分是青海料、于田料的滚筒染色，敬业一点的还会用胶水沾一点沙子在表皮上来冒充刚出河的“新石头”。虽然马云人丑且引领了年轻人浮夸务虚的风气，不过他有句话很有道理：不是假货多，而是你太贪。那些掏钱买假料子的客商，基本上是眼力不济又被阿达西编造的故事吸引，觉得这源头市场果真是有漏儿可以捡的。有一次我赶巴扎去得早，河边有三个阿达西在忽悠一个汉族小伙儿买一块染色黄沁，真皮价格在五万以上的东西，他们只卖一万出头，那个小伙儿心动了，我赶忙在后面踢他脚跟，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反正阿达西是明白了，他们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说：朋友，你的手串好得很嘛！多少钱啊？我加排档子买！在大桥修缮之前，巴扎对面的加油站附近总有黑压压一片人聚集，那里是无摊位的流动交易者的天堂，以挂件和手链这样的小籽儿为主，石头多一点的会抱一个小塑料盆或收纳箱，里面泡上水，石头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石头少一点的会手提一个塑料袋，再简陋的干脆就放在手里，当你经过的时候，会有很多只粗糙黝黑的巴掌摊开在你眼前，手心里的石头同样闪闪发亮，那是阿达西蹭了鼻子上的油。如今这个流动的小籽交易区已经搬到巴扎的入口里面，紧挨安检门的一片空地被挤得水泄不通，众多小料子在这里飞快地交易着，你买我的，我买他的，每一手的排档子低至三五十元，卖小料的阿达西挣上两顿拉条子钱也算心满意足，总体上这里缺乏一口气的精品，但有的是自在淘玉的无穷乐趣。每当你收了石头，围观的阿达西会对你的眼力和实力做出判断，并在周围迅速传播开来，如果他们认定你是有资金的买主，接下来可能会有很多人递料子到你手上：“喂！新石头，看一哈！”除非对于自己眼光很自信，尽量不要买这些流动商贩的石头，猫腻多，纠纷大。于上同理，在大桥巴扎上，只要你掏出鲜红的钞票，附近的黄牛党就如同苍蝇一般，闻腥而来，他们能够敏锐地捕捉空气中钞票的味道，就像网络上的卖图党一样，他们手上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料子，他们凭借不甚流利的汉语和转的飞快的头脑吃饭，哪里有汉族玉商他们会不停尾随，哪里有讨价还价他们会半路杀出挡在中间，有时卖力地两头说和，有时偷偷地从中作梗，目的只有一个：两头拿钱，上下通吃。当然，不同黄牛党的人品、眼光和人缘各不相同，很多汉族玉商来和田喜欢找一个可靠的维族中介作为向导，开车、带路、保障安全并帮忙谈价，临走时再根据采购情况给予他一定的酬劳。一些为人实诚的中介大受欢迎，他们不会胡说八道，推荐料子的眼光也比较独到，他们在巴扎上人脉较广，经常能够问出真实的本钱，或者干脆把料子借走两天供你研究，而那些靠说谎骗人为生的黄牛往往没人买账。常常有这种情况：黄牛拿着货主最低卖价7000的石头，推荐给汉族玉商，并私自加了500块好处费，号称本钱7500让汉族加排档子，汉族看中了石头却最高只愿出到7000，为了在货主面前表现自己的销售能力，只能无奈地7000卖给汉族，买卖双方掏钱数钱的过程中，黄牛又连唬带骗地让汉族给他100块钱好处费，有时候汉族为求平事儿也就出钱让黄牛闭嘴，接下来黄牛又马不停蹄地让货主再给100块好处费……诸如此类，聒噪至极。我曾亲眼见证过一个黄牛的成长，几年前还是稚气未脱踩着凉拖跟在老黄牛后面打杂混口汤喝的小马仔，现如今已是洋服笔挺头头是道自立门户的巴扎新秀，我见到他在买卖双方的博弈中游刃有余，也见到他为了一点利益和人比武斗狠。有一次我在看一块料子，他贴在我身旁开始夸赞这块石头，并打算由此进行中介工作，这样严重影响了我的判断和节奏，于是我和他笑着点头，然后把石头塞在他手里说：“你喜欢吗？喜欢你先买。”他一定听出了我话里的不满和挪揄，尴尬片刻后梗着脖子说：“我嘛，所有的玉石我都喜欢！”沉默片刻，他悻悻离去。阿达西们的记性非常好，你哪一年花多少钱买了他哪几个料子，他能记得一清二楚，做生意的态度也普遍热情而直接，你看了他摊位上的一块料子，他会主动和你说：“石头可以呢，喜欢嘛开个张！”如果你问过价没有说话，他会不停让你出价：“你看多少钱嘛？”一般来说，无论你还多低的价阿达西也最多耸耸肩表示不行，但遇见个别不好说话的主儿非拉着你出价的时候，一定要提前和他说清楚：“我看的低，说了你肚子不涨吗？”对方回答“肚子不涨”之后再大胆还价，因为在蛮横人格的阿达西眼中，出价过低相当于说他的石头不好，这会让他很没面子。玉石巴扎上最重要的两个元素无非石头和钞票，如果说有第三个，那一定是面子。在这里，面子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能让阿达西请你吃两块钱一牙的西瓜，也能在买石头的时候一下子便宜两三万，它能让两个有过节的人握手言欢，也能让一群人为一点点事打个头破血流。你主动和认识的阿达西握手，他会感觉很有面子，你夸奖他的石头好眼光好，他也会感觉很有面子，可如果你当着周围人，反复挑剔他的石头并且质疑他的诚实，阿达西刚刚和你开价三万的石头，现在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最低五万。”我所遇见过最有趣的“面子”，是有一次我同意一位阿达西搭我车回市区，结果他坚持要在人群最拥挤处上车，因此车子要给各种摩托车驴车让路，缓慢地挪动了十多分钟，看到他在人堆里和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握手道别，然后一脸满足大模大样地上车，我才明白这个面子撑得是有多大，让我哭笑不得。某次我目睹了一起由面子引起的争执。我正沿着河岸转巴扎，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只见一汉族玉商指着一位阿达西，气势汹汹地说：“问你本钱多少你不说！牛什么！我们汉族不买你们料子，你们吃什么？”这话说的不在理，没有人有义务告诉你料子的本钱，听这位汉族玉商的口气，也大概能明白他应该是在巴扎上横着走路，只知道粗暴地扯着嗓子还价的那一类人，总之同为汉族我替他感到羞愧。那位阿达西也感觉伤了自己的面子，生气地比划出一个拳头对汉族玉商说：“喂！我本钱十二万的东西，你嘛一千一千五地开玩笑嘛？十二万五千我给，你买的了吗？”此话一出，汉族玉商的气焰立刻就低了下来，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就灰溜溜地走了。我想他溜走的原因有二：其一，不讲道理的穷横只能是外强中干；其二，他也只能承受小四价格的石头。在这里，不管什么民族，也不管做不做生意，对他人的礼貌和尊重是必须要有的，如果揣着一点钞票就自认唯我独尊不顾及他人感受，是迟早要惹事儿的，不要小瞧巴扎上腆着肚子不修边幅的阿达西，也许他的身家相当惊人。值得一提的是，大巴扎的对岸有一处新兴的玉海滩玉石巴扎，规模不甚大，以公斤级大料和少数戈壁料为主，总体品质不高，有兴趣淘宝的玉友可以一逛。大桥巴扎一直是和田规模最大的玉石巴扎，是和田籽玉源头的集中交易市场，也是行业内地标一样的存在，大巴扎从最初零散的玉石买卖发展到如今的热闹非凡，它经历了暴恐动荡时期的萧条，也经历了行业变革时期的调整，这里每天都有新的石头和新的故事，有人一刀暴富，也有人血本无归，无论故事的悲伤或欢喜，玉龙河的风沙从未停歇，巴扎上的人群，依旧往来不息。紫珑斋个人微信zilongzhai01，原创不易，盗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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