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闲话│乡关何处

初中二年级 发布于 2018-10-24 14:04:51 回帖: 18 | 评论: 17 | 查看: -




我的奶奶叫王素花。她并不是一个银发苍苍和蔼可掬的老太太,奶奶矮小而清瘦,皮肤暗淡,还有着一副七十多年不曾改变的急脾气。她没有文化,唯一会写的三个字便是她的名字,歪歪斜斜。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有口头禅“娘诶”,这两个字被她念成“nia-ei”,小的时候我经常模仿她这个语气,逗得妹妹们一阵狂笑。


脾气急的人一般都能干,我爸说奶奶做姑娘的时候就要强,织布纺纱、裁衣绣花样样都行,每到年底,村子里面的邻居都排队去找奶奶帮忙蒸馍炸油条,别人家的馍只能做的中规中矩,奶奶却能用那个年代有限的食材做的花样百出。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大抵能猜想出那里面会有寿桃、小猪、盘龙或是加了红枣的花糕。奶奶家的春节看重初一,所以我自小就没有去过过三十儿,不过我记得在多年以前我初一早上去拜年的时候见到过枣糕,和现在城市街道边橱窗里的那些西式蛋糕一样,精致诱人,上面有凸起的各式花纹,有嵌入其中的红枣,还有用食用色素点缀的红红绿绿。


我对奶奶的记忆当然是从吃食开始的。我小时候喜欢吃饭店里的鱼香肉丝,奶奶也就学着做,做出来的菜当然不比饭店可口,但是也不错,有着那么一种浓浓的奶奶的味道。奶奶做的辣子鸡也很特别,青椒已经没有了辣味,取而代之的是甜面酱的醇厚口感。那时候我正在长身体,每次奶奶做这些菜我就会连菜带汤汁呼噜呼噜吃上三大碗米饭。奶奶家吃饭的座位有即成的默契,我右手一般是大伯或者爷爷,左手是小姑或者妹妹,奶奶坐在我对面,每当我狼吞虎咽的时候奶奶就会说“娘诶,吃慢点,多吃点菜,甭光吃饭!”我哪管那么多,扒拉三碗米饭进肚后就抹嘴下桌,奶奶又喊“俊俊,喝点汤!”奶奶说的那种汤其实不是汤,她喜欢把菜汤冲兑开水在饭后喝掉,这叫原汤化原食,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们那辈人从艰苦岁月里带来的习惯。我当然是不喝,这并不影响奶奶每次饭后的喋喋不休的劝说。


似乎每一家都有一个会做菜的奶奶,每一家也都有一个喜欢吃奶奶做饭的孙子。我奶奶自己点豆腐、酿葡萄酒、做黄豆酱、炸粉条丸子、擀豌豆面条、炖皮冻、卤猪蹄牛肉、煮胡辣汤,每到夏天只要我爸在家,都会念叨去我奶奶家吃一种他小时候吃过的美食,奶奶把鸡蛋饼切成丝,备好开水焯过的绿豆芽、粉条和黄瓜丝,用烙好的薄饼卷起这些小菜就可以吃,清凉爽口,我也很喜欢吃。吃这饼的时候都会喝奶奶熬的绿豆汤,这绿豆汤里只有很少的绿豆没有米,剩下都是水,直到现在我对粥和稀饭一类的食物都不感兴趣,唯一爱的就是这接近于水的绿豆汤。


我一直不觉得奶奶有多么亲切,她不是那种让晚辈一看就想扑到怀里撒娇的老太太,奶奶身骨精瘦,目光即使浑浊也透着精光。爷爷是慢性子,言语不多,奶奶的急脾气就有了空间,家里的事情都是奶奶在唠叨,唠叨过后也是奶奶在拾掇。她爱操心,事无巨细都亲手督办;她爱干净,爷爷的花盆都被擦得不染一尘;她闲不住,为家里所有人做了大大小小各式拖鞋,都是用边角布料缝纫而成,精美大方。那些拖鞋我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直到今天,料理完奶奶的后事回到家,我就穿起一双坐在桌前,开始想想我的奶奶。



奶奶也有过如花绽放的青春。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一张俊俏的笑脸配上两条麻花辫,神情间透着一股质朴的美好。某年某月某一天,那个不着粉黛满口方言的农村姑娘,就嫁给了一个精神的小伙子,我的爷爷。


我爷爷部队复员后去了北京电报大楼,那份工作对于那时候的那个小山村来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爷爷回家探亲的机会很少,家里的农活和养育四个儿女的责任就落在了奶奶身上。我爸说奶奶年轻的时候不输壮劳力,她给生产队干活养家,那时候是实行“挣工分”的,奶奶在猪圈里添水加料来沤粪,她一人沤的粪足有两大垛,收粪的村干部都不敢相信那是奶奶一个矮小妇女干的。就在前两年,奶奶的腰开始不舒服,干会儿家务活就要躺着歇一歇,我问她是不是年轻时落下病根了?她说“年轻不惜力,老来没气力!”说完呵呵笑着,问我能不能听懂。


我无法想象奶奶是如何拉扯我爸爸他们四个孩子长大的,我爸说他们兄妹四个从小就被奶奶拾掇的清爽利落,和同村的邋遢小孩相去甚远。我爸小时候经常挨奶奶打,可以想象窑洞前的院落里挂满了玉米辣椒,奶奶抄起顺手的家伙什儿追着倔强的爸爸满院跑,奶奶念着自己持家的不易骂着爸爸的淘气不省心,儿时的爸爸自然无法体会奶奶的气打何处来,便顶着嘴死不认错。奶奶气的狠了就下重手,爸爸就跑出院门过很久才回来。我想在这样的情感冲撞上,爸爸也许是最像奶奶的一个人,能挑能抗愿担责任,但是也有着旁人无法体会自己也不愿言说的心事。


我不知道在那个黄土高坡上的小山村里,奶奶这样辛苦的日子持续了多少年。她托人找关系送爸爸去当了兵,她言传身教让两个姑姑出落的美而贤,她在那片祖辈生存并且死去的土地上辛勤地耕作教子,她在每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出神地望着村口那通向城市通往北京的小路,她在村邻娘们儿叽叽喳喳的家常中偶尔轻叹,她在点火烧柴的伙房里被熏得泪流不止,会不会有那么一滴,不是因为烟尘?


1982年,爷爷为了解决全家人的户口问题离开北京,调来了这个北方的小城。全家人离开故乡,来到这里安家落户,同为异乡虽比不上北京的繁华,却结束了奶奶只身养家的日子。这是一处因为石油开采而兴起的城市,人们响应国家开发石油资源“大会战”的号召从五湖四海汇聚在这里,他们修起了道路建起了楼房竖起了油井,人们说着河南话,吃着川菜,和东北人称兄道弟。这里是华北油田,一代人奋斗过的地方。


爷爷是个有技术的知识分子,被调往通讯队负责油田的通讯工作,奶奶随夫而来也没有文化,就成为众多“家属”中的一员。那时候大伯已经参加工作,爸爸在部队服役,奶奶照顾两个姑姑上学,她推起小车卖瓜子花生贴补家用,直至儿女都在油田陆续参加工作。在那个服从体制安排的八十年代,大姑再次离家去往呼和浩特工作,随即在遥远的内蒙结婚成家。我想以我奶奶的性格,大姑出嫁的时候奶奶应该是哭了的,一个远离故乡的母亲一定对即将远嫁的姑娘有着说不尽的叮咛。


我生于八十年代末,我的父母就在我这个年纪生了我。此后的二十五年里,始终有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你是哪里人?”我不愿说我是河北人,因为我只是生于此,从小受油城天南海北的文化浸染,不会说河北方言只讲普通话;我也不愿说我是河南人,因为我踏上那片土地的次数实在太少,奶奶满口的洛阳方言我能听懂却学不上几句。后来我也离开家去南方上学,每每有人问起家乡,我更愿意说我来自华北油田,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非行政区划。


大学四年,我像脱缰的野马从不想家,在外边广阔的天地中我像极了无根的浮萍,河南人河北人自然是老乡,山东离家也不远,苏北和皖北方言和河南话相差无几,爸爸在新疆工作,姑姑在内蒙,旅游去过陕西湖北……几乎所有人我都有共同语言,都会说几句他们的家乡话,都说得出几样他们的特产,都叫得上他们家乡周边的城市名称,都能找出成为朋友的直接理由。我想每一个油田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但问题是,我的故乡究竟是哪里。


毕业后我就留在了上学的那座城市,整整六年我很少回家。放假的时候或背起包游荡山水,或去新疆找我同样在油田系统的爸妈,我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印象中的奶奶似乎只是一个符号,是爸爸的母亲,是一个勤俭能干的老太太,是一个我很少打电话却在接到我有限电话时激动地高喊我名字的家人。每次回家都会听小姑说奶奶参加社区的厨艺大赛拿了一等奖,做了一道新学的油泼鱼,或是奶奶参加了老年腰鼓队,七十多岁的年纪在其中是最高龄的一位。奶奶确实闲不住。


我只能说我不懂事,我回油城家中的时候只喜欢呆在屋里,或是和三五朋友小聚,很少主动去看看爷爷奶奶。我觉得他们精气神都很好,爷爷溜鸟打兵乓球,奶奶早起练气功做饭遛弯,老人都在自己的轨迹中日复一日地生活着,我的世界还无限广阔。有几次我临走的晚上,爷爷奶奶还跑来看我,他们爬到六楼,提了香蕉苹果。奶奶就和妈妈絮家常,爷爷话很少但我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像他一样,掌握一两门技术寻个铁饭碗。年轻的意思就是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却习惯忽略身边珍贵的东西,年轻的我从未想过眼前的奶奶也许只能相见几次了。


过年的时候,家里的人也总是不全,大姑在内蒙,爸爸在新疆,难得有团聚的时候。奶奶都会张罗几桌可口的饭菜,桌上也总会出现几个新学的菜样。慢慢的奶奶就做不动饭了,儿女们安排在饭店吃,正值壮年的父辈们推杯送盏,奶奶就会在一旁着急地说“娘诶!少喝点,喝那么多做啥嘛,你说说!”春节一过,父辈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奶奶会送大家下楼,送送大姑,送送我爸,再送送我。奶奶送我们越来越执意,天气再冷也要披个外衣下楼,我们劝不住只能任她来送,仔细想来奶奶下楼应该是颤巍巍的,她会立在单元门口看我们走远,有时候等我走出几步了又会喊“俊俊!”我回头说“回去吧奶奶!放心!”然后挥手,回头,大步流星地去往我的世界。我知道奶奶那时候眼眶里有泪,我不知道奶奶其实明白时日有限了。


总以为春光无限,岁月悠长,总认为那个北方小城里的奶奶穿着红艳艳的衣服,坐在沙发上披着袄看着她看不懂的电视剧,电视剧里有好人有坏人,有生也有死,有外边世界的精彩夺目和惊心动魄。


总以为等我挣了钱就能把奶奶接到南京玩一玩转一转,总以为还可以等。



我一直笃信亲人之间是有某种精神上的关联的,有的事情早有预兆。


去年春节,爷爷阳台上养的花反常地一派颓象,年年开放的腊梅没有开花,原本旺盛的绿植都没有了生气,迷信的我感觉不好。大年初一,花盆里开出一朵刺眼的黄花,爷爷说终于开花了,我说开花了就好。这半年里我越来越多地梦见儿时在奶奶家的记忆,梦见奶奶抱着我站在窗前,我嘟囔着“来了走不了,走了来不了”。渐渐的我给奶奶的电话多了起来,可是多又能多到哪里去呢?逢节日问候一下而已。端午节的时候我从南京去往离家很近的保定出差,忙碌过后坐在小饭馆里给她打电话,我说我离家不远,但是就不回去了还要赶回去上班。


奶奶住院了,情况越来越不好,她的肝脏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妈妈说奶奶年纪大了,器官开始衰竭,那时候我和朋友做的小公司刚刚起步,那些不值一提的琐事烦扰着我,我还是抽空去了南京的鸡鸣寺,对着药师佛的塑像跪拜,然后给病榻上的奶奶通了一个电话,我说奶奶我给菩萨烧香了,你别着急放宽心,身体会好的!奶奶在电话那头说“你一说我就好了!”声音虚弱,这是奶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有一晚我梦见家里的大院落满大雪,雪地上人影憧憧。第二晚,我梦见奶奶疼爱地抱着我,天空中还是飘着雪,奶奶的手中握着一块雪团。家里就来了电话让我速归。我乘高铁奔往家中,妈妈来电话说让我快点奶奶在等我。在北京换乘的时候坐了一辆出租车,车上播放着一段让人肃穆的佛经,这时妈妈来了电话哭着说奶奶走了。那一刻,北京的天空蓝的那么不真实。


我终归还是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眼。


我背着行李出现在奶奶家门口的时候,看到客厅布置的灵堂,奶奶的遗像摆放当中。我神情暗淡地戴上孝披上麻,给奶奶上了香磕了头,然后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出眼眶。我的奶奶,那个瘦小的急脾气的老太太,那个要在我衣服里偷偷缝上五块钱疼我的老太太,那个骑着三轮带着我上下学的老太太,那个不喜欢我戴眼镜不让我抽烟老太太,那个唯一的奶奶就那么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躲在厕所压抑地哭泣,这是一个早有意料却不愿接受的事实。我没有太多悲痛的权力,因为多年以来奶奶之于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守候在家中的符号,每年能够见到一两次,相处不过一两天。只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奶奶。


成长是一个逐渐变得麻木的过程,我多想肆无忌惮地痛快哭一场,可是我发现多年的在外生活已使我不再敏感脆弱,我像家中每个成年男人一样神情悲痛却失去了孩子般痛哭的能力,岁月会让我慢慢有一副铁石心肠,坚硬到不去肆意悲伤,坚强到站起来去料理后事,去送送我的奶奶。爷爷的朋友邻居和父辈的同事朋友都来祭拜奶奶,我们悲伤地站在灵位两侧待来人祭拜之后还礼鞠躬。有人会痛哭流涕,于是哭泣就在家人之中传染蔓延,我拉扯我妈和姑姑让她们节哀。


奶奶的遗像笑的很精神,我觉得这个老太太仿佛并未走远。牌位上写着奶奶的名字,王素花,我忽然意识到奶奶有她自己的名字,不是父辈口中的“妈”,也不是“奶奶”或“姥姥”。那是一个被忽略的名字,在子女面前她是坚强辛勤的母亲,在丈夫面前她是贤淑持家的妻子,在孙子外孙女面前她是烧得一手好菜的奶奶和姥姥。可是她叫王素花,一个从故乡一路走来,一生辛劳热情的女人。平凡而伟大。


家中没有来人的时候,气氛就会死水一般沉寂,楼下的喧嚣声变得非常遥远,我们静默着,沉浸在对奶奶的哀思中无法自拔,有时会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跪在灵前给奶奶上香烧纸,我们履行着这个古老的仪式,我念叨着奶奶一路走好。我是家中唯一的孙子,我有四个姐妹,奶奶走的时候却没有见到我。爸爸说奶奶走的前一天抢救了很多次,大家说是在等我,我感到深深的自责,那些在外争取的看似重要的事情果真那么重要吗?如果,没有如果。


守灵的午夜,家中不知怎么飞进一只蝙蝠。在屋内飞行几圈后落在我身前,我俯身将它托在掌上,它竟不逃走也不挣扎。我凝视着奶奶的遗像,知道是奶奶再来看看我。于是我将它放在窗台上,转眼它就不见。


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了奶奶的遗体,她穿着殓服一动不动,我见到奶奶心情竟然轻松了许多,七十六岁的年纪也算是高寿,未患恶疾溘然仙去,爸爸说这是喜丧。


奶奶的葬礼办的隆重风光,家人的哭泣让旁人闻声落泪。出殡那天我作为长孙手捧遗像走在队伍最前,我心情沉重地遵循着所有的规矩和程序,追悼会、火化、将骨灰入盒送至陵园存放并再次祭拜。追悼会上主持人念了我为奶奶写的悼词:

王素花女士,生于1936年9月29日洛阳市孟津县王良乡胡坡村。1982年随夫迁至华北油田。2012年8月13日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76岁。

王素花女士品性淳良,爽朗热情,勤劳简朴,顽强坚韧,她心灵手巧,聪敏好学,相夫教子,贤淑持家。她一生质朴平凡,却闪烁着生命最美丽的光华!

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无论是织布纺纱,还是裁衣绣花,都是远近闻名的行家,直到现在家人用的拖鞋抱枕都出自她的巧手。

她有一双勤劳的手,无论是播种收割,还是饲养打柴,都被她拾掇得井然有序,直到今天坊间乡里还流传着她能干的佳话。

她有一双会做饭的手,无论是蒸馍炸糕,还是炒菜烧汤,都是邻里乡亲争相请教的对象,直到她七十多岁高龄之时,还在社区举行的厨艺大赛中一举夺魁。

她有一双爱文艺的手,无论是戏曲秧歌,还是舞蹈腰鼓,都是她兴趣所在,在社区的老年腰鼓队中她是最高龄的一员,热闹红火的表演中,每每能够看到她舞姿飞扬的身影。

正是这一双勤劳灵巧的双手,养育了四个子女,为丈夫营造了一个温暖踏实的家。她的丈夫曾长期在外工作,王素花女士一人扛起了家中的大事小事,农活和家务活;来到华北油田之后,她作为家属自营生计,买卖零食贴补家用。她是这样一位站在丈夫背后默默劳作的贤妻,她用自己的方式给予油田建设无声的支持,她是和奋战在工作前线的职工同样伟大的幕后英雄。

作为一位母亲,她拉扯四个子女成长,言传身教,耕读传家。如今她的子女秉承了勤劳坚强的品德,仍然在油田系统中发光发热。

传承,是最好的纪念!感谢这样一位妻子、母亲和朋友,感谢她留给我们美好的岁月记忆,感谢她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感谢她曾经以这样一种平凡的姿态,赠予我们她的一生。

雨中竹叶含珠泪,雪里梅花戴素冠。

逝者如斯,愿王素花女士在另一个世界安眠,愿众位亲朋节哀,愿生者平安健康。

谢谢。



爷爷消瘦了很多,我知道他在强忍着悲痛,奶奶陪伴他五十多年,从今往后有限的时间里,他将一个人,没有人为他做饭洗衣,没有人在他看新闻联播的时候陪在一旁似懂非懂,也没有人唠叨他主意倔爱抬杠还有养花的肥料又臭又脏了。


家里的人依旧很多,黑压压一片,我想如果奶奶还在,以她爱干净的脾气又该念叨:“娘诶,脚丫子甭翘到沙发上!”想到这里,我也会笑起来。苦难让家人团结在一起,奶奶应该走地很高兴了。


奶奶的一生写不成故事,我只能念叨她做得几样可口饭菜,养育两双儿女含辛茹苦,为爷爷的工作打理好后方生活,厨艺大赛上的一等奖是奶奶这一生获得的最高荣誉,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然而这就是我祖辈最真实的写照,他们将青春和生命奉献给祖国的石油事业,他们曾高歌着“我为祖国献石油”大步前行,他们让这座油城平地而起,他们像种子一样漂泊而来扎根发芽,他们给予儿孙不一样的生活,他们也就这样在这里老去。


我的父辈都是油田系统上的职工,无一例外,他们在祖辈的根基之上继续生长,蓬勃兴旺。然而我却选择了和爷爷奶奶一样的道路,去往异乡。来自五湖四海的祖辈有了去往五湖四海的后人,我正经历着他们经历过的经历,续写着他们开了头的故事,体会着他们拥有过的喜怒哀乐。


2008年寒冬的一个夜晚,我在北京一个破旧的小旅馆醒来就再也睡不着,那是我面临毕业的前一年,因为不明白自己来自何方,所以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我站在一座天桥上看脚下车来车往,那时候我问自己这个问题“乡关何处?”。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结果,我知道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问题,它涉及我的祖辈、父辈和我正轰烈展开的青春。奶奶的辞世让我得以从生计和事务中抬起头停下脚步,试着思考这个问题。


爸爸说奶奶非常坚强,住院之前已经提不动菜了,还坚持着骑三轮车去买菜,从不告诉子女,病重的时候也执意要去厕所解手,吃药检查都强忍着病痛坚持配合,一句抱怨都没有。我想我是继承了奶奶的坚强与勤劳,我也有着急脾气,我也喜欢操心。听爸爸讲奶奶以前的故事,我突然有了一种归乡寻根的感觉,先人的很多品质是一种图腾,确实会被深深地烙在儿孙的身体里,随血液流淌,随呼吸发扬。


对于爷爷来说,追寻更好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为家人创造更好的条件是毕生的责任,这是他离家的动机;对于奶奶来说,陪伴爷爷照顾子女是有意义的,这是她离家的原因。他们为了明天选择漂泊和创造,为了子孙把异乡当做故乡,不论乡关何处。故乡不是祖籍不是出生地,也不是父母亲朋生活的地方,故乡是将亲人的精神赠与深藏在心里,为了梦想踏上路途,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去爱值得爱的人,去承担应负的责任,去开拓一片更美的家园。


正如悼词里写到的那句话“传承,是最好的纪念”,随着那个时代的渐行渐远,祖辈的精神财产应当被我们传承下去,在这个不一样的时代里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精彩。


葬礼结束后,家人坐在一起,爷爷拿出奶奶生前的黄白首饰,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奶奶留给孙子孙女们她的耳环和项链,给我的是一对沉甸甸的金耳环,我捧在手里,凝重,珍贵。送走了奶奶,家人将带着悲伤回到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中去,我们会永远怀念她——王素花,一朵素洁而美丽的花朵,她曾经盛开,并将永远绽放。


2012年8月16日夜

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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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帖
1楼
博士后

我奶奶去世前一天的晚上,我也梦见下了好大的雪。

2楼
高中一年级 帝都驴屎

感人肺腑

3楼
硕士 君子温润如玉 归来仍是少年

认真读了全文,中间落了两次泪。
两点感想:
第一,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无法重来。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悔;
第二,郑老师的文风在数年后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唯一没变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诚!

4楼
辅导员 低调做事,谦虚做人!
朋友文采不错,拜读了
5楼
研究生二年级

拜读了,感人。

6楼
辅导员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渡人渡己渡心
看了让我想到最疼我的外公外婆,泪目,揪心,疼我的走的太早,不疼我的却活了挺久
7楼
辅导员 我是男的,不要叫我妹子,好肉麻,咦~

娘哎。
豫鲁地区?

回复 : 我也是老到nia ai,想着是鲁豫地区,后来又看到了胡辣汤,看到油田,以为在濮阳,要么在南阳✧*。(ˊᗜˋ*)
8楼
三级教授 天尊
回忆啊,,,,,,,,,,,,,
9楼
违规用户

好长先做个记号抽空看看。

10楼

典型的战斗年代的长辈,想我奶奶了!

11楼
大学一年级 少看才能少买

很感人!

12楼
小学六年级
所以,我觉得,你是值得交易的商家。我一定去南京,看看你那个店。能写出这些文章的人,必定心存善良。
13楼
研究生一年级

楼主的奶奶吗?
写的很感人,很好!

抱歉,作者被扔进小黑屋反省中
15楼
幼儿园大班

小切糕!河南人吗!೭(˵¯̴͒ꇴ¯̴͒˵)౨

16楼
大学四年级

看了你的文章感觉你是一个怀旧、心存感恩的人👍

18楼
高中一年级

朴实动人文采上佳,你可以去起点中文网当作者啦